抉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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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谢九九的家座落在白裤瑶乡同乐村村头，一条清澈的从未干涸过的小河从这里穿过。河中，鱼虾自由自在地游动，河边，翻开石头，可以看到螃蟹。一条一米宽的石板路连接村内村外。一颗古榕枝繁叶茂，遮天蔽日，是纳凉的好场所。
　　
   村里有的人说，谢九九的名字最孬。有叫五一，七一，建军或者国庆的，多鲜亮，多响亮。九九什么意思，九九小算盘？那不是自私自利吗？光冲着这名字，就让人觉得矮三分，哪会有出息。其实，谢九九出生哪天，刚好是重阳节，原本要按字辈排的，可是因为她母亲难产，从下午一点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钟，他才呱呱落地。当时，一家人被弄得筋疲力尽，父亲没有心思去琢磨，随便就起了这个名，后来干脆直呼九九。
　　
   九九家共有三间房，黄墙红瓦，一字排开，在村里属于大户人家。祖上传到他父亲这代时，房屋有些斑驳。幸运的是，解放后他父亲担任过十年的乡长，积攒了一些钱，就把房屋翻修一新，重新成为村里最惹眼的。
　　
   可是好景不长。九九十八岁那年秋天，他父亲在隔壁乡参加组织修水库时突发脑溢血，抢救无效，撒手人寰。县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。按照他的遗愿，他的尸体葬在水库上方，说是等到水库建好后，永远看着库里的涟涟水波。
　　
   父亲走了，对自己没了约束，九九觉得如释重负，想退学。校长耐心启发他，说没有文化，以后很难在社会上立足。改变偏僻落后山村的面貌的重担得由你们年轻人挑起来。九九听不进去。母亲也劝不动，硬着头皮把九九的大伯搬出来。说了个把钟头下来，大伯没辙，无奈地说，简直是粪坑的石头—又硬又臭。弟妹，我也管不了，由他去吧。
　　
   母亲只能叹息。
　　
   就这样，九九离开学校，背起“鸟铳”，牵着健壮、机敏的“黑虎”四处掏蜜蜂、打野鸡、挖竹鼠，有时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，说很自在、逍遥。
　　
   “鸟铳”是当地村民普遍使用的原始猎枪。用的不是子弹，而是火药加（钢）珠，击发以后，火药爆炸，铁珠四处散开，名曰散打，其中一部分会击中目标。每当九九弄到野货，换成钱，按照习俗，首先是买酒喝，用的是大海碗，就着一些油爆甚至干炒花生米，连喝三大碗，抹抹嘴才罢休。然后把随身带的葫芦灌满酒，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小卖部，再到集市上帮母亲买些缝制衣服的彩色丝线，帮外甥女买些文具。
　　　
           二十岁那年中秋的一个中午，九九在隔壁乡的清河屯打猎。他正要喝酒，突然看见两只野鸡飞过头顶。他马上放下酒葫芦，拿起鸟铳，瞄准，扣动扳机“砰”，击中一只，歪歪斜斜向右边的板栗坡落去。另一只迅速逃离。
　　
   九九吹声口哨，“黑虎”一跃而起，朝目标跑去。九九紧跟在后面。
　　
   五分钟后，九九来到板栗坡，这时，“黑虎”的叫声从右边传来。
　　
   一块两尺见方的岩石边上挂着那只被击中的野鸡，鲜血溅红了石头和周围的荒草。“黑虎”仰头盯着野鸡，等待主人。
　　
   九九踩着一块石头往上爬，两三下便抓到野鸡。突然，他听到嗤嗤的响声，抬头一望，原来右侧一颗岩树上缠绕着一条“过山风”，舌头快速收进吐出。显然，毒蛇也想获得野鸡。九九心里砰然一跳，手一松，脚一滑，身子向后仰，打了两个滚。
　　
   “黑虎”见主人发出叫声，蹿过去，用舌头舔他的脸颊，低叫声略带哀伤。
　　
   九九左小腿上被划开一个小口，流出血，右脚踝被扭伤，已经红肿。他强忍疼痛，从上衣撕下一块蓝布，扎紧伤口，然后用双手去揉搓脚踝，说，“黑虎”，快回去叫人。
　　
   “黑虎”眨眨眼，然后越起身子，沿着来时的路跑去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　　
   九九揉搓了一会，感觉有些口渴，把腰间的酒葫芦取下，拧开塞子，仰起脖子，张大嘴巴咕噜噜喝得一干二净，抹抹嘴，有些不舍地把酒葫芦扔掉。接着，艰难地挪动身体，躺到一块草地上，呼呼大睡。
　　
   不知什么时候，九九仿佛感到“黑虎”在扯自己，还有人在叫自己。睁开眼睛，哟，真是啵。
　　
   一张饱经风霜，留着山羊胡子的脸关切地望着九九。
　　
   九九感觉很诧异。
      　对方说，我叫李四斤，清河屯的，离这里五里远。我正在采药，看见你的狗一路狂奔，还不时地叫，猜想有事发生，就叫住他。他便把我带来了。来，让我看你伤到什么程度。
　　
   九九说，麻烦您老人家了。
　　
   李四斤拉拉，捏捏，揉揉，说，伤得不轻呀，得好好治。走，我背你，先上我家。
　　
   不，不！让您老人家背，我宁可躺在这里等死。
　　
   你这娃崽，净说胡话。这样好了，我砍根树枝给你做柺棍，边撑边走，总可以吧？
　　
   九九勉强点头同意。
　　
   李四斤砍来树枝，修成柺棍，拿上鸟铳，搀扶起九九，准备下山。
　
　 等等，我打的野鸡呢？
　　
   野鸡？

　 对呀。我就是去拿它时看见毒蛇才摔伤的。在那边石头上，您去看还在不在。
　　
   李四斤走到石头下，望上一看，石头上已经空荡荡。折回来，说，没有啦。
　　
   妈的，肯定是被蛇吞了。可恨！九九没好气地骂道。
　　
   李四斤安慰说，算了，算了，不就是一只野鸡吗，有什么大不了的，值得动肝火。等你伤好了，有得你打的。走吧。
　　
   经过四天的治疗，九九小腿的伤口已经愈合，右脚踝的肿块也消下去许多，可以不用柺棍了。李四斤写了一张字条，挂在“黑虎”的脖颈，说声，快叫九九来。接着，拍拍“黑虎”，“黑虎”一溜烟跑开。
　　
   太阳开始下山时，九九妈赶来，顺便带来一袋米，两只鸡。
　　
   晚上，李四斤弄了一桌丰盛的菜，有酸蚯蚓、酸竹笋、、烟熏腊肉、油爆长角辣椒，鸡、鱼、虾、蟹、泥鳅，香气扑鼻，令人垂涎欲滴。其中蚯蚓是自己养殖的，个大，白嫩嫩的，配上自制的醋，腌制成酸蚯蚓，脆而不腻，是招待贵客独有的特色菜。
　
　 九九妈说，他伯，弄这么多菜，让您破费，还做得辛苦。
　　
   李四斤说，不打紧，全是自家留的和下河捞的，没花一分钱。李四斤举起大海碗说，今天九九妈头一次来，是贵客，我敬你一杯。
　　
   九九妈摆摆手，说，他伯，您说偏了。您把九九给医好了，是大恩人，应该由我代他敬您才对。来，我敬您！
　　
   两人碰杯，一饮而尽。
　　
   九九也敬了一杯。
　　
　　
　 次日下午。九九妈放心地返回家。李四斤坚持送了一程。
　　
   又过了几天，九九终于好利索。临行前，九九连声道谢，李四斤不言语，只是使劲拍了拍九九的肩膀。
　
   九九在回来的路上，想起李老伯和他侄女迎春这段日子给予自己无微不至的治疗和照顾，决定打只大猎物，卖个好价钱，买些像样的礼物送给他俩。
　　
   不久，九九捕获一只三斤重的竹鼠，一只重约六斤的穿山甲，欢天喜地地拿到集市上卖。在这里卖畜类、禽类不按斤算而按个算，也不用磅秤，顾客用手掂量，说出价钱，卖主同意就成交。竹鼠很快就卖掉，得了二十五块钱。穿山甲嘛，有位顾客正在和九九讨价还价，九九一口咬定一百二十块，一分都不少。顾客还想争取，忽然想要小便，转身离去，说，不要出手，等我几分钟。
　　
   话音刚落，只听有人说，林业部门的人来了。
　　
   顾客兔子般闪开。
　　
   两个男人走到九九跟前，其中一位胖子问，尼龙袋里装的是什么？
　　
   九九心里咯噔一跳，但脸上装着没事似的，说，是龙鲤。
　　
   龙鲤就是穿山甲。怎么来的？
　　
   我，我抓的。
　　
   你可真有能耐啊。对不起，没收，罚款！
　　
   九九急了，忽地站起，说，我一不偷二不抢，凭什么没收和罚款？你们欺负老实人！
　　
   高个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粉红色宣传资料，递给九九，说，老不老实由不得你说了算！你看仔细了，你抓的、卖的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，属于违法行为，不仅没收，还要受处罚！
　　
   九九拿到手里，一看，口气马上软了下来，哀求说，我，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有这个规定哇。
　　
   那好，这次就放过。记住，下次再违反，罚款没商量！要是打死保护动物，得坐牢。高个子大声说完，拿上尼龙袋，与胖子走开。
　　
   妈的，眼看就捞到大钱，没想到给他们抓了，见鬼了，倒了八辈子霉。九九边走边嘟嘟囔囔，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卖部，闻到酒香，精神一振，正要买酒喝，右肩被一只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。
　　
   九九回头一看，惊叫道，王朝阳，是你呀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和九九原先是初中同学，二年级下半学期时随父母搬迁到纳姆乡。这次是重逢。王朝阳把九九拉到一家饭馆。
　　
   三碗酒下肚，九九抹抹嘴，说，弄这么多菜，你捡到金元宝啦？
　　
   王朝阳说，我哪有那个福分。跟你直说吧，和你分开后，我读完了初中。考高中的前一天，我突然感冒发烧，错过了考试。无奈之下，我外出打了半年的猎。有一次，县扶贫工作队到我们乡开会，动员村里的男人放弃打猎为生的习惯，改为种玉米、稻谷、水果、养猪、养鸡等等，政府优惠供应种子、化肥、贷款和按保护价收购粮食、生猪。我叔申请了养猪项目，当年就纯进腰包一万块。第二年增加了养鸡项目，包下一个小山，养了一千个鸡，年底又进两万多块，翻新了房屋。当时开动员会，我没在场。后来见我叔红火起来，我眼红得很，就跟我叔讲，求他收我做帮工。一年后，我分得将近一万块。我又申请得一笔贷款，自己当了老板，很快就脱贫。现在，我的鸡场有三千个鸡，由于是放养的，肉结实细嫩，做白切鸡呀皮脆有嚼头，还得了个美名，叫“瑶鸡”。我不用自己推销，客户会主动上门订购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快捷安全方便。昨天县里有二家饭店老板亲自登门要求成为固定采购商，我每月分别提供各一百五十个，月底结账。没有这些，这桌菜我八辈子也请不起。
　　
   要花多少？
　　
   百六十六块，六六大顺。
　　
   九九说，哇，你真的发大财了。
　　
   九九，看你现在穿的还是老样子，十有八九还在单身，对不?
　　
   九九嘿嘿一笑。转过话题问，你还打不打猎？有娃崽没成？
　　
   打还是打的，但因为太忙，打的很少，但是不再挖穿山甲了。娃崽嘛，还没成有，不过去年秋天，在歌圩上相中一个妹子阿菊，漂亮而结实，准备春节摆桌。
　　
   太好了!千万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哟。
　　
   当然，就怕你不来。九九，你跟我讲心里话，你就甘心这样一直打到胡子花白，两手空空，连件值钱的衣服都没有？
　　
   这个……其实我也不甘心。可你知道，我除了打猎，不会做其他的事嘛。
　　
   你呀，我还不了解吗？鬼精得很。主要是你还留恋游荡的生活，不肯放弃，缺乏新追求。你要是肯改变，就一定能改变，而且时间不长。怎么样，有没有信心？
　　
   新追求？你对我有信心？可是，我做什么好呢？
　　
   学我，养鸡呀。我可以帮你一把。有没有兴趣到我的鸡场瞄一瞄？
　　
   九九眼睛一亮，问，现在？
　　
   对呀。
　　
   九九动了心，眨眨眼，说，好，我跟你去。
　　
       到了鸡场，看见鸡舍里空空荡荡的，九九惊讶地问：鸡呢？
　　
   王朝阳用手指指对面的山坡，说，都放到上面去了。
　　
   放到上面？不怕跑丢了？
　　
   丢不了。这是新的养殖方法，每天晚上只喂一次包谷，第二天早上再喂一次，然后全部放到山上。鸡在林子里东奔西跑，找蚂蚱和其他虫子以及青草吃，营养丰富，肌肉结实，抗病力强，出笼快。后来，我学别人放音乐，鸡群听到音乐声，自己跑回来。喂包谷时，我只请一到两个短工就够了。
　　
   九九想，这种养法，确实不怎么累，成本低，收入高，比种地舒服多了，比打猎强上百倍，我得改变改变，于是说，今天真的是眼见为实，我打算试一试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拍拍九九肩膀，说，好，你这样想，对头！拿定主意再来找我。
　　
   九九回来跟母亲一说，母亲睁大眼睛，说，你是不是说梦话吧。然后用手摸摸九九的额头，咦，没烧呀。
　　
   妈，我根本就不是说梦话，是大实话。
　　
   那我巴不得。我跟你讲，乡长传了话，过两天县扶贫工作队来我们乡开动员会，到时我们去听听，看有没有新的内容。
　　
   我估计他们讲的和在小王他们哪里讲的八九不离十，我不去了。要去您去。
　　
   你真的铁了心了？能坚持得住？
　　
   您也不相信我？那好，要是我动摇，您就用鸟铳给我一火。
　　
   九九妈高兴地说，呀呀呀，我家九九总算长大了。好，好！我全力支持你。
　　
   第二天黄昏，王朝阳应九九昨晚的邀请来到来福村野猪岭。九九已经在此等候。
　　
   岭下有一块附近村民开垦的玉米地，占地约三亩。玉米已经结包，鼓胀鼓胀的，外壳开始发黄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和九九悄悄走近玉米地。突然，王朝阳发现地上有四个脚印，蹲下身子，用手一量，惊喜地说，是只大公猪。
　　
   九九立刻从肩上取下鸟铳，端在手上，眼睛警惕地向四周巡视。
　　
   走！王朝阳说，跟上去！
　　
   两人小心翼翼前行约五米，果然看见一只大公猪在咬一株玉米杆，叶子剧烈抖动，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。杆上结有四个棒子。
　　
   两人几乎同时举起鸟铳，瞄准大公猪的屁股。
　　
   此时，一个身影从大公猪右侧两米远处扑过来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倒抽一口凉气，愣住了。
　　
   九九也大吃一惊。
　　
   来者居然是已经销声匿迹的狗熊。
　　
   大公猪也被惊动了，回头一看，掉头就跑，嘴里发出嗷叫声。
　　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狗熊奋力追过去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举起鸟铳，瞄准大公猪扣动扳机，没有打中。大公猪急速窜进玉米地深处。
　　
   狗熊愣了一下，站起身，转头朝这边看。
　　
   九九将鸟铳朝向天空，放了一枪。
　　
   狗熊赶紧掉转身体，拼命朝老路跑去。
　　
   王朝阳诧异地问，九九，以你的枪法，一定会打倒狗熊的。熊胆可是贵重药哟，熊掌可以卖大价钱。你为什么朝天打呢？
　　
   九九冷静地答道，很简单，这家伙是国家保护动物，不能伤害。以前我不懂，差点挨抓。现在我懂了，不想坐班房。你给我作证：这是我对保护动物开的最后一枪。从明天起，我学你养“瑶鸡”，脱贫，讨老婆，生娃崽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