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那一片阴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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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这年级学生进入初中的第一次半期考试。

    我正在办公室阅一个叫邓兵的试卷。他的成绩差得来就像一句歇后语说的：马尾串豆腐——不用提啦！我正琢磨他成绩差的原因，谁知“说曹操曹操到”，邓兵站在办公室门口，小声地喊了声“报告”。看得出，这声“报告”，是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喊出来的。我随口答道“进来”。

    他犹疑了一下，似乎是想进不想进，最后还是进来了。他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，我见他的脸绯红，好像是在火边坐久了烫红的，他眼睛没看向我这方，而是盯着办公室正前方“忠诚党的教育事业”几个大字。

    我见他老半天没出声，就问他：“有事么？”

    他嗫嚅着说了一句，我没听清楚，叫他说大声些。他便又说了一遍，这次我也没听大清楚，但我明白了他说话的意思。原来他是来要及格分数的。

    这是我从教二十八年来，第一次遇到学生向我要分数。

    因为我在班上说过，现在是新课改，讲求的综合素质评估，不单单看考试分数，同学们想要加分的，可以来跟我讲。

    我问他，你觉得你哪些方面可以加分。

    他想了想，摇了摇头。我笑着跟他解释说，我在班上说加分，要符合加分条件才行，不是随便乱加，更不是你想要多少分就给多少分。

    他没说什么，向我鞠了个躬，转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。

    在他鞠躬时，我捕捉到了他的泪光，我的心跳了一下，我想安慰他一下，说：“你下去好好想想，如果有加分的地方就来跟我讲，我跟你加上。”

    邓兵走后，我又拿起他这份试卷来看，他离及格的分数还差二十来分，就是加分也加不了这么多啊！

    我将他这半个学期来的表现作了一个回放。小组合作学习，他就像是听众或看客，有时连听众和看客都不是，完全处于一种游离状态。同组的女生常常抱怨他，说他在讨论时一句话都不说，有时候还不听。我说，他可能是性格内向，不善于表达。女生不认同，说，性格内向，他下课怎么要说话呢？我笑了笑说，他不说话，那还不成了哑巴了！
于是我们都笑了。

    女生还说他是傻瓜。我叫她们不要说“傻瓜”这类有伤自尊心的词句。同时向她们解释，学习能力是有强弱之分的。我伸出一只手对她们说，你们看，五个拇指都是有长有短的，不可能把它们拉到一样长。所以，我们在学习上，能力强的要帮助能力弱的，大家携手前进。

    最后，我表扬了这些女生，说她们这是在帮助邓兵同学，希望以后继续帮助他。

    我曾单独找过邓兵，他在我面前说话，就像我在挤牙膏，我挤一点，他说一点，我不挤，他就不说。尽管我对他说了那么多道理，却不见成效。真如书上说的“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”。我对他真是头疼，因为他就像化学上的惰性元素一样，始终活跃不起来。

    我终于想出一个加分的理由，那就是他对老师很有礼貌。他不管在哪里见到老师，都会很热情地打招呼。教他的老师都说，别看邓兵读书不得行，嘴巴子倒是很甜的。不像有些学生，见到老师就像老鼠见到猫，躲都躲不赢。可单凭这一条怎么也不能及格的啊？

    我转而又想邓兵想及格的问题。自然不是满足虚荣。我突然想到，像邓兵这样的差生，读书以来也许还一次都没及格过。现在有了这么一次机会，他便想让自己及一次格了。我心头一亮，像邓兵这样的学生，肯定是一直生活在自卑的阴影里，这也使得他无法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来。他现在这样做，表明他是想从这阴影里走出来，我应该好好地拉他一把，使他完全摆脱这阴影的困扰。

    好险啊，我差点就把他的积极性给扼杀了。想来我们当老师的，确实是任重而道远的。

    我把邓兵找来。先问他想到有加分的地方没有。他摇了摇头。

    我说，这次我可以跟你打及格。

    “真的么？”邓兵的眼睛放出亮光，这是希望之火，可这光很快熄灭了。他也许想到这是不可能吧！

    我先说他加分的地方，又指出这加分是加不及格的。然后我对他说，我先把差的分数借给他，叫他以后慢慢还。并问他行不行？

    “行！”邓兵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。这是我听到他最响亮的一句话。接着他又问我：“秦老师，我怎么慢慢还你呢？”我从他这问话里，看出他很不自信。

    我说，第一步你要认真完成小字、作业、积极参与小组讨论，第二步，你要在班上积极争取发言，第三步，你要积极参加班上的活动。这样一步一步来，你能行么？

    他又在犹豫，我就问他，有困难么？

    他摇了摇头。我说，你不能摇头，你得说出来。

    他说，我怕我说错了，同学们会笑话。

    原来他有着这么一种顾虑，我开导他说，你大胆地说出来，同学们不但不会笑话你反而会佩服你。其实，只要是你自己认真思考出来的，谁也不能说是错的，说不定还是真知灼见的呢！

    邓兵又想了想，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，说：“秦老师，我能办到！”

    我高兴地答道：“好！我相信你！”

    第一步在我的督促和开导下，邓兵算是迈出来了。以后，他在小组讨论时，变得非常积极，有时和同组的女生争得面红耳赤的。

    于是女生又来反映，说他在讨论时乱说，他不服还跟大家争，把大家讨论的时间都耽搁了。我听了，很高兴，这是邓兵可喜的变化呢！我对她们说，不能说他是在乱说，也许他说的有些偏差，但只要是认真思考了的，都有其合理的地方。古人说过，智者千虑，必有一失，愚者千虑，必有一得。至于大家争执不下的问题，可以提出来全班讨论，也可课后继续讨论。我觉得你们那组能激烈的讨论很好的。

    后来，我在班上表扬了邓兵，要大家像他那样，敢于把自己内心想到的说出来。我看见我在表扬时，邓兵眼里又有了泪光，整个人显得特别激动。

    这以后，邓兵在班上发言很积极，只要我一提问，他就把手举得老高老高的，我有时没抽他，但我会用眼光去鼓励他。他还争取当班会的主持人，虽然主持得不够好，可我觉得对邓兵来说，已经是创造了奇迹了。

    我认为邓兵应该是差生转化的典型事例，有值得推广的必要。于是我想写一篇文章，让其他老师从这事例中得到许多的启迪。

    可就在这时，邓兵休学了。

    邓兵的父亲得了病，不去看医生，结果拖成了气管炎，而且越来越严重，平地上走两步出气都很困难，牙齿也掉光了。邓兵的妈妈在背红苕藤去地里栽时，因为背得多，苕藤垮下来，她便用头去顶着，没想到把颈椎骨弄断了，家里没钱，只能拖着，整个人躺在床上起不来。邓兵是老大，他只得用自己的稚嫩的肩膀担负起全家的重担。

    一天，我到菜市场去买菜。走到卖鱼的摊点时，邓兵在喊我。我走过去，看见他在卖黄鳝。他抢过我的菜篮，说：“秦老师，逮两根黄鳝回去吃！”说着，他用一个网兜，挑了两三斤最大的黄鳝给我。说是他的一点儿心意，务必要我收下。

    我说要买。他不要我掏钱，说我要是拿钱，那就是看不起他。

    其他卖鱼和卖黄鳝的人都说，你是老师，这是应该的。你就拿着吧！

    我收下了。顺便了解起他的情况来。

    他说他白天忙活，屋里的坡上的，还得照看父母。晚上有弟弟妹妹在家，他就出去打泥鳅黄鳝，经常打到半夜过后才回来。

    这么累，你受得了么？我问他。

    他说他受得了。还说他在抽空看书。这些书是他向本村学生借的。

    我没想到他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要读书，很是感动。我又问他，你打算什么时候复学呢？

    他说他不复学了，因为家里离不开他，他借书来看就行了。他要尽自己的力量，供弟弟妹妹念书。

    我从他的目光里，看出了他的坚定和自信，同时，我也觉得，他是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弟弟妹妹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