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爷爷,一个普通老头。既不是八路军,也不是志愿军;既不是共产党,更不是国民党;既不是留洋归来的大学生,也不是叱咤风云的企业领导;既不是教书育人的老师,也不是悬壶济世的医生。他曾经是一个普通工人,退休后成为一个小铺老板,现在是一个普通老头。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体内装着6个进口血管支架,让这个普通老头身价大涨。 我奶奶,一个手巧老太。她会做手工,剪窗花,扎灯笼,剪拉花,糊假花;她会画千姿百态的画眉,活灵活现的公鸡,栩栩如生的孔雀;她会绣水中嬉戏的鸳鸯,微风拂动的梅兰菊竹;她会做花式面点,刺猬馒头;每年端午节,她都给我做小荷包、小笤束,用五彩线打络子。唯一不太和谐的就是她数学不好,卖货时总是算错账、找错钱,让这个手巧老太显得很不灵巧。 我爷爷名为延兆祥,奶奶名为刘凤英,他们开的小铺就叫“凤祥食杂店”。1990年前后的吉林市,百姓买东西都要去国营商店,最大最全的商店是三商店,现在叫“吉林百货大楼”,家附近的商店是五商店和二商店。居民区里少有商品交易场所,百姓购买雪糕、豆腐脑、糖葫芦、水果等食物,需要等待流动商贩在家门口吆喝。1992年,凤祥食杂店成为吉林市昌邑区莲花小区第一家食杂店,附近的吉林铁路技校学生和街坊邻居都来我家买东西。那一年,我上小学一年级。从此,凤祥食杂店成为爷爷奶奶的战场,这里发生的故事也构成了我的童年。 技校上课期间,学生都来购物。每到课间,爷爷、奶奶、妈妈便严阵以待。3分钟后,技校学生蜂拥而至。爷爷和妈妈负责结账,奶奶负责拿货,我站在柜台出入口负责监督。学生愉快的谈话声,爷爷翻找东西的声音,妈妈的点货声,计算器的读数声,撕开塑料包装的刺啦声,玻璃瓶子的叮当声,划火柴时哧地一声……屋里热闹极了。随之而来的是烟味儿、火腿肠味儿、汽水味儿、牛蹄筋味儿、面包味儿……混杂着汗水、灰尘的气味,弥散在这间铺子里。 过年期间我家也不打烊。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冬腊月,大街上都没有几个人,铺子里热火朝天。这个进来那个出去,门都关不上,爷爷只好修了个门斗,稍微挡挡寒风。邻居们一个接一个地裹着一身雪雾进了铺子,一边手放在暖气片上焐着,一边说出一连串的商品名,爷爷奶奶在这间小铺里穿梭忙碌。人们来来往往,爷爷奶奶的饭菜都凉了也没吃完。 印象中,爷爷很少坐着,他不是在卖货,就是在理货。烈日下爷爷汗流浃背地搬着啤酒箱子,风雪中爷爷蹬着三轮车去批货。因为铺子太忙,厨房就成为无人监管的重灾区。蘑菇长蛆、鸡蛋变臭,老鼠散步,苍蝇乱飞,是稀松平常的事。能够让爷爷奶奶相互埋怨、引发口角的,往往是一锅菜被爷爷奶奶分别放了一次盐,或者一锅粥淤了出来扑灭了炉火,或者满满一壶水被烧干,或者糊锅的浓烟飘满整个铺子。1993年,我最小的表弟出生,四个小孩都挤在爷爷奶奶家,家里像菜市场一样乱糟糟的,那是爷爷奶奶最累的时候,但他们从不说累。该放学了,我被留堂了,表妹忘带书了,大弟哭了,小弟尿了,太奶饿了,客人来了……爷爷就连卖货的时候都得抱着小弟。太奶患有阿兹海默症,昼夜颠倒———白天铺子里人声鼎沸,太奶在屋里呼呼大睡;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拄着拐棍挨个房间溜达,又叫又喊,忙了一天的爷爷却从不对太奶发脾气。1995年,92岁的太奶在睡梦中安然去世,小铺迎来了开业以来的第一次放假。 几年下来,爷爷奶奶凭借勤劳的双手赚来了他们应得的财富,凤祥食杂店更为他们的儿孙带来了极大的方便。爷爷经常给儿女补贴,给孙辈交学杂费。平时中午放学,我和表妹都回来吃饭,家里必然没有现成的饭菜,但我们像泥鳅一样钻到货架里面,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便面和火腿肠。傍晚,爷爷买菜做饭,三个姑姑下班了,一家人轮班吃饭,用过的饭碗高高一摞。饭后我们各自回家,走之前还要从铺子拿些日用品。自从开了铺子,几个小家庭的生活都得到了改善。90年代中期,单位分房政策取消,中国商品房市场开始高速发展,爷爷抓住时机,买了三套房子,解决了儿女的住房拥挤问题。90年代后期,在吉林造纸厂倒闭、国企职工大批下岗的时代浪潮中,凤祥食杂店接济了下岗的妈妈、大姑、三姑父、老姑、老姑夫,让这几个小家庭平稳过渡,衣食无忧。在爷爷奶奶全力支撑下,凤祥食杂店这把保护伞庇护着中年下岗的儿女和懵懂无知的孙辈。在喧闹的小铺里,第三代人长大了。 2002年,爷爷奶奶把铺子给了老姑,但他们还是抽空去帮忙卖货,一直到2011年,这栋老式火炕楼面临拆迁,经营了20年的凤祥食杂店终于关门,爷爷奶奶也终于退出战场,隐没在树荫下闲聊的一群老人之中。这一年,我上博士一年级。 闲下来的爷爷喜欢讲他小时候在“关里家”要饭的故事,慨叹“我这一辈子值了”;奶奶很少说以前的事,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念叨着“小小一粒米,来之不容易”。爷爷奶奶十分俭省,万分知足。他们经历过凶险的人生战场,有着各自惊心动魄的记忆。 1937年2月2日,爷爷出生于山东聊城莘县,是太爷的二儿子。1937年3月24日,奶奶出生于山东潍坊高密,是太姥爷的小女儿。1937年7月7日,日军挑起卢沟桥事变,中日战争全面爆发;1938年1月,日军占领高密;11月,日军占领聊城,范筑先将军殉国,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阶段。1939年,奶奶的大哥被日本人炸死,太姥爷赶着骡车,用扁担挑着奶奶和舅爷,忍抛故里家园,千里跋涉来到吉林,在沦陷区苟且偷生。这一年,奶奶2岁。连年战乱,高祖年老,太爷早亡,太奶小脚,爷爷和大爷爷两个少年沿街乞讨,艰难求生。1951年,穷困潦倒之际,高祖带领太奶、大爷爷、爷爷“闯关东”。这一年,爷爷14岁。 少时的爷爷奶奶裹挟在历史洪流中,就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,任凭雨打风吹去。他们落到黑土地上,努力生根发芽,开花结籽。爷爷做了吉林铁路配件厂的工人,身材矮小的奶奶到吉林砖厂“推小车”做力工,成为千千万万个新中国建设大军中的普通成员。他们生儿育女,养家糊口,送走了高祖、太奶,养生丧死无憾。 “贫穷不是社会主义。”他们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,利用退休后的暮年时光开了铺子,实现了家庭的富足小康,为儿女的下岗再就业保驾护航。爷爷奶奶通过半个多世纪的艰苦奋斗,让儿孙过上了他们小时候做梦都想不到的丰衣足食的生活。这两个没念过书的老头老太,写就了一部普通人的史诗。感谢凤祥食杂店,感恩爷爷奶奶;未来的美梦,让我们这一代人继续实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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