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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生这人，六十多岁，乱蓬蓬的头发，黑黢黢的脸蛋，一张唢呐似的嘴巴静静地安放在陡峭的鼻梁骨下，似乎一讲起话来，就会山崩地裂。 赶生他爹，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宿儒，十里八村的人家，倘有红白喜事，都要捎上两瓶老白干（以示尊重）请他爹帮忙写对联或者记账，这硬是让大姑娘小媳妇们眼馋得不得了，都竖起大拇指说赶生他妈好福气，摊上了一个喝墨水的洋家伙。然而到了赶生这一代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仰慕之情渐渐的淡了下来，甚至忘却。 赶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，是他爹娘的掌上明珠，是他爹娘的心肝宝贝，是他爹娘的小祖宗。凡事他爹娘都庇护着他，姐姐妹妹们都得让着他。邻里的娃娃们都羡慕着他。 赶生不喜欢读书，却受到他爹封建婚姻思想的熏陶，还是依依呀呀的毛小子时，就嚷嚷着长大了要娶八房姨太太，生几十个胖小子。这是从他爹渊博的知识中汲取到的唯一的精髓，也是他爹唯一值得在人前炫耀的资本，这也总算不枉他爹的满腹经纶。 赶生长到三十几岁，依然没有结婚，别说娶八房姨太太了。他爹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孤单的背影，心里那才叫急，一来担心自己老了没有能力挣钱给儿子娶媳妇，二来担心张家断了香火，百年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。父亲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。四处撒钱说情求媒，巴望亲戚朋友帮忙物色一位合适的人选，了却爹爹的一宗心愿。然而，天不遂人愿，里里外外忙活了好几个月，却没有一位姑娘家愿意嫁给赶生做婆娘。他爹也只好消停下来，听天由命了。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。赶生三十九岁那年，邻村一位媒婆找上门来，说是给赶生物色了一位终生伴侣，才二十五岁，容貌那叫一个了得，说起话来那叫地动山摇，走起路来那叫排山倒海，虽然身板有点臃肿，方形的脸蛋上闪烁着一群璀璨的星星（指雀斑），可也算是方圆几十里顶呱呱的美女，这大姑娘和赶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。媒婆还说，人家是冲着赶生他爹的名声来的。人家长了二十五年，等了二十五个春秋，熬了九千多个日日夜夜，图个啥，不就是图个名声吗？ 这要是在赶生二十来岁的时候，赶生他爹非用扫帚把这媒婆扫到垃圾堆里不可，且不说这姑娘赛不赛过貂蝉，赛不赛过西施，就单单是她那岛屿一样的身板，谁瞧见都会一阵揪心，更何况赶生他爹，一位小有名气的宿儒，要是真找这样的姑娘家给张家做儿媳妇，还不被人笑掉大牙。可是这一回，赶生他爹没有顾忌那么多，也不管是否亵渎了自己的声誉，只管一股劲的和媒婆絮叨着，直把脸都乐得像晨曦中的一朵艳丽的桃花。 赶生更是忙得脚打屁股，买酒买烟，杀鸡宰鸭，炒菜做饭，好好款待了媒婆。 这媒婆真是厉害，头一回带着赶生去了姑娘家，硬把这门婚事给说成了，七天后过门。 赶生先后生下了四个绣花的，他很不甘心。生在农村，长在农村的他明白，至少也得有一个放牛娃为张家传宗接代（农村有一个习惯，管女孩叫绣花的，男孩叫放牛的），也算是给行将就木的爹爹一个交代吧，更多是为了自己百年之后有个儿子烧点纸钱。 赶生坚定了这个信念，一年后，果真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放牛娃，这几乎把赶生乐疯了，逢人便手舞足蹈的说张家有后了。他爹也笑得满眼噙着泪花。 不久，赶生他爹也就心满意足的去列祖列宗那儿报喜去了。 赶生出生在六十年代，却生长在新世纪，赶上了国家的惠农政策。不过大概是因为多子的缘故，操劳了大半辈子，日子依旧过得磕碜。 这不，你看，村长都找上他家门了，说是要把他家的情况报到乡里，给他家低保，助他们一家过上幸福生活。赶生一个劲的千恩万谢，感谢党，感谢政府，更多的是感谢村长大人。 一个季度后，赶生领到了第一笔低保。 小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。每到农忙时节，赶生没少去帮村长大人栽烤烟薅包谷、捏辣子秧苗挑大粪的，村长也总是变着法子给他许多好处。 赶生有一个习惯，就是他那张唢呐似的嘴巴一吹起来就没完没了，不管该不该吹的他都要吹。你看，他和麻子老三吹牛，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农村低保这个问题上来，他放开喉咙，用他那大破唢呐吼道，现在生活好了，得感谢那些当官的，是他们把咱们这些穷苦人当爹爹看待，咱们才过上了如此幸福的生活（虽然赶生他爹是位学识渊博的宿儒，但赶生从小没有读过书，这里形容得不够恰当）。说者无心，听着有意。麻子老三看到赶生家一个季度领一千多的低保，早就嫉妒得眼红，总想找个机会整整他。这一回，机会总算被逮着了。 麻子老三最拿手的就是添油加醋，他迅速地把赶生的话传遍了整个村子，传遍了十里八村，当然也传到了村长大人的耳朵。村长大人更是怒不可遏，但表面依旧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，可打心底里恨透了赶生。 赶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，曾多次向村长大人赔礼道歉。给村长大人又是送老公鸡又是送酒，又是抽烟又是点头哈腰的。说自己不是人，自己是乌龟王八蛋，说村长大人宽宏大量，大人不记小人过。从此赶生就像拼命三郎一样地帮村长大人挖洋芋搬包谷、铲坎坎犁地什么的，大概是想用实际行动求得村长大人的原谅，以示道歉的诚意吧。 村长大人似乎也渐渐的把这件事给淡忘了。 可是，第二年，在享受低保的名单中，却没有了赶生的名字。 接下来的事，更是让赶生哭笑不得。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，赶生在自家的地里头烧点土灰，浓浓的烟雾挡住了天空中绚丽的晚霞，仿佛十里八村即将迎来一场特大暴雨。 时值火灾多发季节，村长大人们前几天刚刚宣传过，说要小心用火，说要严防火灾，说放火烧山要把牢底坐穿。赶生也积极响应。在烧土灰前把火堆十几米外的杂草全铲掉，把周边的地形仔仔细细的查看了许多遍，确认烧不着山坡后才敢在自家土里烧点土灰。 可谁知，天有不测风云呐！就在赶生烧完土灰准备回家之时，村长大人和村主任来了，他们手里拿着绳索，威风凛凛的径直朝赶生走了过来。赶生意识到事情严重了，对村长大人们既是鞠躬，又是作揖的，可任凭赶生说破嘴皮，依旧无济于事。 赶生就这样被押着游遍了十里八村的，一路吆喝着让村民们不要学他那样放火烧山（哪里是放火烧山哦，只不过是烧点灰罢了）。那场面，酷似上世纪五六 十年代斗地主的场景。 结果，赶生被罚了几百块钱，而且当着全村人做了检讨，才算完事。 赶生终于为他那张唢呐似的嘴巴付出了代价，也因此成了老少爷、七大姑八大姨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 其实赶生这人，他还长有一幅结实的好身板，一双干起活来呼呼生劲的大手。虽然黄土地把他的身心销蚀得沟壑纵横，但在别人有难时，依然不忘伸出他那双有力的大手。 父亲告诉过我，那年父亲得了风湿，腿脚不灵便，眼下又是 背牛粪栽包谷的时节，这可把父亲急坏了，那满满的一圈坑牛粪，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从牛圈里挖出来。父亲找到了赶生，并把情况告诉了他，他二话不说就扛上锄头撮箕，小半天的功夫，就把满满一坑牛粪给挖出来，码在我家的院子里，跟一座小山似的。并且他还告诉父亲说，过几天他会亲自把帮父亲把这些牛粪弄到地里去，绝不会耽误父亲栽包谷的。 村西头的刘氏奶奶告诉过我，上世纪九十代，村里人还没有蓄水的地窖，一赶上干旱，几个月不下雨，人们就得到十几里远的荒山去找水，来回得几个小时，甚至一小半天。像刘氏奶奶那样腿脚不好、年岁又高的孤寡老人，怎经得起那样的长途跋涉呢！是赶生给她送去了清凉可口山泉。 李家的两个寡仔（农村管父母早逝的孩子称为寡仔）告诉过我，小时候他们天天在赶生家吃饭。 我也曾看见过赶生在赶场天帮老人背东西去街上买。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，赶生是个好人，是上帝派来帮咱们的！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，赶生是个好人，和他住在一个村子是咱们的福气！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，赶生是个好人，只是家道的中落被人们冷落了！ 赶生是个好人，村里的老人们都愤愤的说！赶生是个好人！ 这就是赶生，一位六十多岁，蓬乱着头发，长有一副结实身板，的赶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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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8-5-7 13:34:11
狗仔卡
